中国（日照）散文周作品/日照山海书

前三岛

在大海面前，从物质到精神，我们都是孩子。

这是黄海岸畔山东日照海滩的一角。这里的沙滩被海水淘洗了几万年，沙子细匀洁净，金黄泛亮。海水日复一日潮涨潮落，前一日被人和动物搅动翻挖的沙粒，次日涨潮时，海水浩浩荡荡地涌入，冲积冲荡回旋，细细爱抚。只一小会儿，沙滩上的坑洼和棱角被慢慢抹平，沙滩又变得平顺

如砥，如同吃饱后安睡的婴儿。哗哗哗，大海不倦的涛声里，人们隐约可以听出不同的曲调，这曲调蕴含着亘古不变的劳作和休憩，有着令人悲喜的人间景象和情谊，也有邈远的呼唤和眼前的感知。这里的海滩，适合一个人背对人间和长天，面朝大海。适合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瞭望大海，默默地沉思，或点上一支烟慢慢吞吐，任烟圈儿一个套一个，在头顶缓缓飘升……

一个人与山海相近，便感有所依傍，身心安和。我来到日照，这里的山海成功地让我感受到了它的深沉与美，感受到了宽广伟岸以及富丽堂皇。日照的山海似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笼罩起来，我能感知到它一直在关注我，衡量着我，并不断地邀请我进入其中。我莽撞地探进头来，一种博大而无极的能量场开始与我互相交流。我忐忑，欣喜，又痛苦万分，备受煎熬，深受其惠。我并不明白为何是这样，在此同时，我内心有一种力量在飞速地生长。渐渐地，我好像能看见许多人看不到的东西，善良和爱意如泉水般涌出，一种对人间爱恨生死的甄别能力，也蓬勃地生长起来。

我走在日照的大地上，静静地进入自己的时空场域，开始思考某些人和事。自从五年前来过日照，我一直在倾听这边山海的声音，以及它周围人的响动。长调的山音，连接了万载山石的坚固。千年的银杏树呼吸沉稳，跃动的花草年年荣枯，众多生灵的生命之音接续不断的传来。复调的海涛之声，释放着了众多的讯息，滔天的海浪被风一激，更加汪洋恣肆，不可阻挡。洋流、航船、大鱼、深渊、宝藏、还有一些放荡不羁的鬼魅魂灵，带着热爱绽放开花，带着愤恨毁灭某些生灵。听到更多的还是人的声音，热热闹闹的世俗之音。听着听着，就让人觉得一会儿身在云天，一会儿身在地上。不能不说，一些事物和人各有生存的维度。存在的，便是有理由的。

我的眼睛跟定了日照山上的绿。山上有绿色不稀奇，稀奇的是山上各种绿与它山不同。世之山众多，只要周围的环境可以，小草自会生长出来，石头缝里的小树亦能坚强地扎根，默默站稳属于自己的空间。我看到，阳光从小草的头顶照过来，从树枝树叶的间隙漏下来，便觉美与好共存焉，快乐是青山送给我的见面礼和碰头彩。

遥想在新疆的火焰山，我看到光秃秃的红色山石，山石贫瘦枯寂，留下了久远时间和历史过往的味道。火焰山中没有生机，没有给许多生物留下生存的机会。周围的空气升腾，不只是热，而是燎烤。感觉一切都被榨干了水分，往枯干的路上走。火焰山是石头堆积死寂之处。自然的自在的生存环境，对众生来说太重要了。日照的山是茂盛而蓬勃的，绿色的生命紧紧拥抱了大大小小的山石。不管是瘦骨嶙峋，还是饱满富态，一律被花、草、树甚至苔藓覆盖起来，有水，有土壤，有适宜的温度，哪一粒种子不愿意在此生根发芽呢？我再次来这里，没有了陌生感，但依旧充满敬意。这里历史的厚度大于现时的喧哗，无数伟大的足迹，重叠于山石之上。朝阳，金霞，午阳，夕照，余晖，星光，繁复地来到这个“日光初照”的地方。春夏秋冬里，一个个类同又不同的日子里，一种精神的力量被前人从阳光的照耀中剥离出来，他们是豪奢的。莒县境内出土的文物中，一个个简约的线条符号，开启了表情达意的创造，让千秋万代的后人为之敬仰。淡淡的紫霭中，附有灵性生命的音符欢快跳跃，博大的爱，从“大口尊”，从“日月山”陶文，以及各种样式的陶罐、砭石中释放出来。一个牛角形陶号，吹响了人类走向文明的号角。沉静的思考，从浮来山三教寺的晨钟暮鼓里，从刘勰《文心雕龙》的经卷里呈现出来。据考，日照的森林覆盖率高，空气中富氧离子多，山清水秀，环境越来越好。人们诗意地栖居不是梦想，而是现实存在。人们爱惜山中的草木，饱含山水灵气的日照绿茶，风靡世界各地。人们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冲一杯日照绿茶，就把日照的山之绿，握在手中了。不用说话，心里的烦乱被吸纳了去，熄灭了嚣张，心底的平和慢慢生长出来。听人说，日照有个“淹了石河县，立了日照城”传说。话说，石河县有个善良诚实的小孩，被东海龙王点化，龙王告诉他三日之内，石河县将是一片汪洋。如果他看到县衙门口的狮子红了眼，就要不回头地往西北跑，小孩记住了龙王的话。当小孩站在山岭之上时，回头一望，石河县不见了，海浪咆哮着淹没了一切丑恶，跟随小孩跑上山得救的，都是素日里善良诚实的人们。大家聚拢在山顶，庆幸躲过了一场劫难。大难之后，红日东升，阳光普照大地，人们建起一座新城“日照”。这虽是一个传说，但其中包含的人文底蕴深厚而绵长。现在的日照市，已经发展成一个风景秀丽，文明富足的现代化大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大爱和善意，随处可见。

我的眼睛盯上了日照大海的蓝和白。海水吞没了无比丰富的色彩，最后变成了一种深邃的蓝和亮眼的白。大海藏匿了无数的过错和罪孽，如果用神不知鬼不觉的犯罪数目来衡量，毫无疑问，大海是罪恶的集结地，是人类最大的监狱。因为它能洗白并粉碎罪恶，让人和物从罪恶中逃离，回到初始的状态，从头再来。同样，大海收藏了无数的成功和善良，衍生出恩惠世界的许多生物和物品，给人类的生存之道，提供物质和精神上的坚强支撑。海水摧枯拉朽，将“有”化为“无”。众多的物和人，被海浪摧毁淘洗和清除，汹涌的海浪把众物打回原形化为齑粉，又让许多的“无”，创造成为无限的“有”。

无论人多么张狂，只能生活在大地上。在海水中，人无法自由呼吸。身体的局限，大海的浩瀚，让人对海充满敬畏。许多人傻傻又懵懂，敬畏眼见的高玄，殊不知眼见的并不都是真实。一些毛茸茸的思想没有经过砍伐理顺，梦幻般游荡在人生的道路上。特别是孱弱的精神，像镰刀可随意收割的嫩草，被刈割一片，人还满心欢喜，不知所往。

如今，科技发展进入了人们无法想象的维度，海水的流向，海中生物的聚散，台风，洋流，鱼群，矿藏都逃脱不了人们的掌控。海中秘密之事渐渐明朗，所谓的海怪一一揭秘，但人们对大海的敬畏依旧。看看人们虔敬的祭海大典，浩繁的海洋增殖放流活动，便知一二。世俗的美好祝愿，如日照之初，且越来越光芒万丈。

那些放流到大海的鱼虾苗，自由游弋自然生长吧。在海天之间，人接纳自己，也接纳万物。放逐自己，也放逐万物。人们用众多的爱来供养万物，用慈悲施与世间。人间的大爱，需要爱的回响，爱的回响比爱本身更加可贵，因为这是对世事喧嚣和恶的屏蔽；是人与人，人与物，彼此爱的回报；是人们文明与尊贵，自主与智慧的回环和圆满。

大海是人类成长的摇篮。俗语说，“天包万象天宽大，地藏万物地无疆。” 一滴墨汁落在一杯清水里，这杯水立即变色；一滴墨汁融在大海里，大海依然是蔚蓝不变。为什么？因为两者的容量不一样。 这样想来，人心也需要有大容量。有容乃大，量大福大。

我感谢日照山海的教化，感恩日照的人和物给予的多种教益。几日游历后，我又坐在大海边的蔚蓝里，背依青山，面朝大海，默默瞭望。望海，是个让人思绪飞远的词，那些辽阔，忧伤，怅惘，思念，接连而来。静静的海面浮着一层波光，波光里有无数的细芒弹跳跃而出，看似柔弱的浪花，无畏地盛开在浪尖，它注定上演风花雪月，呈现风情万种。听海，就安宁多了，听觉里的世界有种莫名的安谧，海水的浪涛声摇着晃着就走进心里，侧耳倾听，诗酒如歌，任海涛带着霸气和寂寞呼啸而来。

长时间地望海，我静静地虚无了视线，而后专注、冥想，再往后，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化作一块默默的日照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