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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散文] 写给老银杏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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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16 23:29: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浙江台州
亲爱的老银杏:

听说您病了。您知道吗,我的心因为这个消息揪痛不已。很疼。疼得我在人群里控制不住地哽咽、流泪。亲爱的老银杏,您知道吗,我怕失去您。很怕。就如同害怕失去疼惜我的姥姥。我是在参加“山东作家林业行”采风活动时,听一位新结识的朋友说起的。他说:“听说你们老家那棵古银杏出问题了,叶片从五月份就开始干枯,恐怕要不行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坚韧地存活了四千年的老银杏怎么会突然病重?!

“您听说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吗?”

“具体原因不太清楚。”

“是因为地面硬化吗?”我想起定林寺里早已让人脚不沾尘的地面和那紧挨着定林寺的水泥造停车场。

“是因为水质吗?”我想起山下姥姥家那早已消失的山泉---它们是两个以方位命名的泉---前泉子、后泉子。前泉子是方形的,后泉子是圆形的。它们曾经都是清冽甘甜清可见底的,一年四季都有小小的鱼儿游动着,一年四季都是用美如天鹅绒的翠绿苔藓包裹着泉壁。它们曾是我童年的大水杯---趴在泉口,边喝边看里面受了惊扰的小鱼甩尾扇翅地扭动它们的小身体;看因我的鼻尖轻触,水面上散出的一轮又一轮的圆……现在的它们,只是两个早已死亡的水坑。

“是因为空气质量吗?”虽说老家的空气不像城市里那么污浊,但毕竟也不如以前了。何况,空气的流动是极快速的,就连日本那被核辐射了的,也用不了两三天的时间就能进到我们的鼻孔里。

我焦急地用自己的揣想问着朋友,虔诚焦虑得像病人的子女问着大夫。这个时刻,我想起了在工作中那司空见惯的无心认真回答的问询,第一次真切地理解了他们眼里、心里的忧虑和慌张。

“或许都有吧,也可能是周围的雄性银杏越来越多,造成她无节制地结果造成的。”朋友接下来笑着说:“就像一个女人老让她生孩子,就会累坏的。”

我无法用笑去赞同朋友的比喻,我的心里已满满的焦虑恐慌和疼痛,它们翻腾着,随时都有决堤而出的可能。我努力控制着情绪,桌上的美味佳肴、宾朋的欢声笑语,都入不了耳目,更入不了心。我只想着你。亲爱的老银杏。我只能想着你,牵挂着你。

熬待夜深人静独处之时,能够任凭眼泪流动时,我面对着家乡,哭着求您---亲爱的老银杏,您一定要好起来!求您好起来!求您了!

我面对家乡,第一次在心里想起官员,第一次恳求那些有能力救助您的人---求求你们赶紧救救老银杏!赶快啊!

这样的时刻,我恨自己没有出息,恨自己地位卑微;恨自己选错了职业,恨自己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植物专家。

这样的时候,我只能打开记忆的舱门,回味和您相处的点点滴滴,只能给您写这封信,告诉您我的牵挂、恳求、疼痛、恐慌,我的祈祷和感念。

亲爱的老银杏,您知道吗,我人生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关于您的---虽距离听到它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它从未在我的记忆里模糊过。或许因为它在我的心里过于牢固和清晰,以至于我后来看到不同版本的故事时,都执拗地认为“我的”才是最真的、最正确的。

故事,是我母亲讲给我的,是在贫穷的童年寒夜里,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缝补着我生了虱子的棉裤时讲述的。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奖励---一个作为我每天乖顺地吞咽父母从邻居、邻村、肉联厂求来的各种苦胆(鸡的、兔子的、鸭子的、鹅的,它们是治疗百日咳的偏方。)的奖励。故事后面还附带着一个令我小小的被疾病折磨得瘦弱不堪、常因剧烈的咳嗽缩成一团的身体,激动向往的承诺---过了年,正月十六,娘带你赶浮来山,看大白果树去!

亲爱的老银杏,母亲对我讲的故事是这样的---老早老早老早以前,我们家这里是汪洋大海的西岸,有一只本领高强的神龟常常在此为非作歹,动不动就发威风使性子,兴起狂风大浪,把岸上的房屋、土地、大人小孩都卷到海里吞进肚子里。人们恨神龟,就给玉皇大帝烧香烧纸求他整治。玉皇大帝了解到情况后,派二郎神背了山,在神龟兴风浪的时候,一下把它压在了山底。二郎神知道被压在山下的神龟还会挣扎着往外吐水,日子久了,水积的多了,山就会移动。他就把一棵长生不死的白果树栽在山上,让它的根永远喝着神龟吐出的水,这样就避免了山移龟出、灾难重来的可能。老百姓都是凡胎肉眼,看不见二郎神,只看到山漂浮着来了,所以叫浮来山。又过了很多很多年,神龟的后代里出了一个特别有本事的,它打算把压在浮来山下、被长生不死的银杏树根牢牢捆着的祖先救出来---它发起威风,兴起风浪,使海水狂飞了百里来撼动浮来山。就在眼看大水漫上山顶时,定林寺里的一个老和尚爬上银杏树,对着洪水大喊---这山这树都是保黎民百姓的,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为非作歹的念头得逞!老和尚喊完,纵身跳进洪水里。神龟的后代,从老和尚的死里看到了人们保山护树的决心,它屈服了,威力顿时丧失,洪水唰地退去,因为水去的太急,也因为水已经把山泡软了,很多泥土树木被卷走,定林寺门口才出现了一个大豁口,成为了后来进山的路。我姥姥家任家庄和我姑姥姥家邢家庄---这些山脚下的村子里,才露出了那么多的石头。

亲爱的老银杏,只有您知道我母亲讲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是真的,对吗?因为您在许许多多的人心里就是护佑我们的神!您在,我们就不恐慌!您在,我们就坚信那为非作歹的,翻不了身!

亲爱的老银杏,您还记得1976年吗?您西北方向的一根大枝折断,那一年,中国失去了三位领袖。从此,老百姓们开始害怕您枝条的断落,开始特别关注您发出的动静。您身上发生的一切,开始成为预言、预兆。亲爱的老银杏,您知道您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了吧?您说,如果您真的病重,甚至亡故,您让人们如何不哭?!如何不恐慌?!尤其在时不时就有人宣布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现在,在强权强势强暴没有了道德的约束和唾弃的现在,在人们常常慨叹生命脆弱、无力自主的现在……亲爱的老银杏,这样的时刻,我们需要您的健康、美丽、博大、悠远、坚韧、和如常,支撑我们!

亲爱的老银杏,即使母亲讲述的故事不是真的,即使您仅仅是风里飘落的一粒种子长成,您也早以您的美丽和年龄,以附着在您身上的历史记载、历代文人骚客的吟咏而闻名天下,进入人的内心,成为人的骄傲和信念依傍!所以,求求您,亲爱的老银杏,您一定要挺过这场病痛,您一定要好起来!

亲爱的老银杏,我真的是在那年的正月十六,第一次见到了您---人山人海里,母亲背着我,让姐姐拽着她的衣角朝着您,挤去。挤到定林寺的门前时,母亲发现姐姐丢了,母亲声嘶力竭地喊啊,寻啊……后来,疲惫而恐慌的母亲把我背进了定林寺,放到了您的身边。母亲对我说:“哪里都不能去,就在这白果树下等着,谁领也不能走,等娘回来。”然后,母亲用身子挤了挤身边的人,给您跪下了,她仰脸望着您,含着泪求您:“大白果树,求您保佑我找着我家大丫头。”

母亲去找姐姐了。我看着眼前那些拥挤的腿,吓得浑身哆嗦,吓得胸膛里经久不息的咳嗽都停止了。我不敢动,不敢看别人,也不敢抬头看您,只是紧紧地依着您,用冰冷的小手指抠着您树皮上的裂纹,生怕一动,哪怕是眼珠子一动,就抓不住,就依不牢,就被人拽走。就这样,您目睹了我人生的第一场恐慌;就这样,您安慰了我人生的第一场恐慌;就这样,您成为我人生第一场恐慌里的依靠。

当我身边的腿少了一些后,在我的腿站不住时,在我的手抠不牢您的纹理时,我看见您的根在我脚下鼓凸着,像我家门上的木把手。我蹲下去,使劲抓着您给我的把手,心里的恐慌一下散开---没有人能把我拽走了。

母亲领着姐姐来了,母亲重新背起我往山下的姥姥家走去,我趴在母亲的背上,仰望着您,对母亲说:“娘,大白果树真灵。”娘说:“当然灵了,不灵的话,娘哪能求她。”有一个想法我没有告诉娘---我觉得您不着一叶的枝条,看起来很像我姥姥的手。

这之后的第二年,我有了第一个人生秘密。和您相约的秘密。您还记得吗?那天,我是在母亲一再的鼓励下,从定林寺西门的门缝挤进去见您的。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母亲和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发现我“鸡丁了”---不长个了,我比同龄的孩子矮了大半头。当母亲的忧虑唤醒了我对自己身体的关注后,自卑和恐慌在我幼小的心里疯长。在孩子们热衷的捉迷藏、老鹰捉小鸡、挤堆堆、打拐腿的游戏里,她们总是毫不留情地抛弃我---没有人愿意和一个矮小瘦弱的人一起结盟奔跑、对抗“敌人”。落选,被扔在快乐之外,我的心里就会涌起对高个儿的羡慕和成为矬子的恐惧。

在一个月亮亮得能让纳鞋底的婶子大娘们在地上找到针的夜晚,当我再次被抛弃时,当我姐姐试图让我入伙,被别人以---要是让小矬子进来,我们就不玩了做要挟时,倍感屈辱的我逃回家,缩在床和粮缸之间的夹缝里,瑟瑟而抖,嘤嘤而泣。母亲问明原因,叹了好几口气后,趴在我耳朵上告诉我:“等到过年,娘就有办法让你长高,长得又高又俊。”

我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过年。

过年的这天,天还乌黑得看不见人时,娘就摇醒了我,她帮我穿好衣服,叮嘱父亲不要错过了放鞭“发芝麻”的时辰:“记住了,别睡过了头,芝麻发早了咱的日子才能过得跟芝麻一样节节高。”在父亲答应不再睡了以后,母亲拉着我朝五公里之外的浮来山走去。母亲低声说:“娘带你去求大白果树,你给大白果树磕三个头,说---银杏王,银杏王,你长粗来我长长。磕一个头,说一遍。往回走的时候别回头,这样你以后一准能长得又高又俊。”我重重地点头答应,小跑着追随母亲。气喘吁吁的时候,母亲就把我背到她的背上。

走走背背,背背走走,终于到了定林寺,在歪歪斜斜的西门,面对母亲让我从门缝里独自钻进去给您磕头许愿的要求时,我退缩了---我怕那庙里的鬼神,尤其是那伸着舌头的吊死鬼。我死死地抓着母亲的棉袄袖子不撒手。母亲趴在我耳朵上质问我:“你不是信大白果树么!再说咱走了大半夜,到眼前了不去,那半夜的辛苦不白废了么!人做事得有长性!大白果树是保护人的,有她护着你,你怕啥?”母亲使劲推着两扇木门,微亮的晨光里,我正好看见那年我倚着您等母亲的位置,我甚至看见了您给我造的那个把手,恐惧散开了一些,我钻过门缝,跑到您的跟前嗵地跪下---郑重恳求您:“银杏王,银杏王,您长粗来,我长长。”

亲爱的老银杏,就在这时,我看见在那个把手下面藏有一片黄色的叶子---是您专门给我准备的礼物,对吗?我摸摸那个把手,捏起叶子,抹去上面的积土---我发现它竟然是我见过的最好看最俊的叶子,比我夹在书里的糖纸还要好看。我带回了她,把她珍藏在花花绿绿的糖纸之间。

亲爱的老银杏,谢谢您让我从此有了长高的自信。当我真的长到“又高又俊”时,当我听到别人对我外表的赞美时,当我以近一米七的个头窈窕在人群中引来关注时,我就会想起当年和您的约定,我的心里就会涌起暖暖的感念,对母亲,对您。我亲爱的老银杏,您知道吗,您在我六岁时赋予我的这份自信和乐观让我受益至今---我明白了一个做人的道理---人,活着,必须有信念,必须有为信念坚守的执着。

亲爱的老银杏,您知道吗,是您让懵懂幼小的我第一次领略了美和美的力量。八岁那年的深秋,我患了麻疹,高烧不退。母亲一来怕我传染给弟弟妹妹,二来想起姥姥家里还有一小块犀牛角能治我的病,就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放到手推车里推到了姥姥家。姥姥和姥爷守着整日迷迷瞪瞪,虚弱得像团泥巴一样的我,除了每天把一块看起来特别像鸡屎头儿的犀牛角在黑色的粗瓷碗里磨来磨去,给我冲水喝之外,再无他法。焦灼的姥姥只得用愿望来诱惑我的精神。姥姥唤着我的小名一遍遍许诺:“春晓,赶紧好起来吧,只要你好了,姥娘过年一准给你做个花棉袄。”我在姥姥的许诺里清醒过来,对姥姥说:“姥姥你没有钱,不用给我做花棉袄,你带我上浮来山看大白果树就行。”

亲爱的老银杏,我姥姥说话算数,半个月后,她果真就让姥爷用车子推我去看您了。远远地,我就看见您的树顶金黄灿烂。姥爷告诉我说,您的叶子到秋天就会变得跟金子一样好看。走近了,踏进了定林寺的门---我发现在我向您磕头许愿时得到的那种叶子,竟然厚厚地铺满了整个院子,像一床巨大的缎子面的大花被;抬头看您,同样美丽的金色大被罩在天上,一天的金黄灿烂。只是地上的是静的,天上的是动的---像好多个仙女藏在定林寺的屋顶上抻动着它;您弯弯曲曲的枝条像无数条小龙,或许是它们的嬉闹搅动了一天的金黄灿烂?我恨不得躺在这美丽的大花被里,恨不得能把它卷起来藏到姥爷手推车的篓子里带回家!

亲爱的老银杏,是您让我知道,美能让人震撼让人发呆让人心生贪念。姥爷唤我:“别发呆啊,耍耍去!”姥爷指着两个不远处的孩子。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把您美丽的叶片捧起来,扬起来,让它们飞,变成一把把从天而降的小扇子---金子做的扇子金子做的花瓣!

亲爱的老银杏,您知道吗,长大后的我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见了很多植物,但您的美如同您的年龄---依然是世界之最!请原谅我,在您把美展示给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可以形容美的词语,我还没有读过一句诗词,我还不知道世上有地毯这种东西,我仅仅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我还没有教室,我们在小树林和废弃的猪圈里上课,我见过最美的东西就是被面,我仅仅认识村庄里墙壁上有限的几个字,比如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批林批孔、打到四人帮。

亲爱的老银杏,没有诗词和形容词储备的我,攥了两把“好看煞了”的叶子回家,它们让我觉得自己美若天仙---插在小辫子里,辫子就开了花,我就成了仙女;握在手里,手就开了花,身子就开了花,我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您!

回家后,我把那些曾经非常宝贝的糖纸从书里拿出来,把精心挑选的叶片夹进去,把剩下的叶子带到学校,分给同学---我因此第一次品尝到受人追捧的骄傲、受人欢迎的甜蜜;看着他们如我一样珍爱您的叶片,我第一次懂得---赠予产生快乐,分享扩大快乐!

三年后,小学四年级的秋假,为响应采集树种支援祖国边疆绿化的号召,我带着一个同学又到了您的脚下。这次,我没顾上去看您,我忙着到您北边的山上采树种---我想成为学校里交树种最多的人。我们寻宝一样寻着树种---爬树、采摘、捡拾,觉得得到的每一粒种子都会在祖国的荒山、沙漠里成为一棵树,我的心为此激动自豪。这时的我,已经有了一些知识,知道了树不但能像您一样成为人的朋友,还能够造出氧气来供人呼吸,能造出纸来供我们读书写字……直到天黑得再也寻不见一粒树种时,我们才决定回家。

我们走来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出山林,我的同学先慌起来:“怎么办啊,我们会不会被狼吃掉?会不会遇见鬼?”我安慰她说:“不要紧的,这山上的很多树都是俺娘栽的,俺娘说她栽这些树的时候,比咱们大不了几岁,俺娘是县里的栽树标兵、劳动模范呢。”“你娘栽的树能认得你吗?能给你指出路来吗?能让狼不吃咱们吗?我觉得狼就在那里,你看那是不是啊?啊---”同学哭了起来,随着她的哭声我也觉得草木皆鬼狼。我和她缩在一起哭,一起哆嗦,一起张望。一声声叫不出名堂的动物叫声,吓得我们魂飞胆破,一棵棵树干像密集的鬼腿围困着我们。我又想起了六岁那年被母亲放在您脚下的恐惧,想起了您。想起了您,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主意---我们往山上走,走到高处就能看到大白果树,找到大白果树不就能找到走出去的方向!我俩拉着手,相互鼓励着爬到山顶,等辨别出您的方向时,我们欢喜起来,向着您奔去---心里虽还是怕,但已不再绝望。

等走到了您脚下,坐在定林寺的台阶上歇息时,我仰头看着您探出墙来的枝条,跟同学说:“咱们在这里,有大白果树保佑着我们,鬼肯定不敢抓我们,狼也吃不了我们。”我同学说:“那也不能在这里坐一夜啊。”“往回走,如果遇见狼怎么办?”“那怎么办啊?”同学又哭了起来。“咱们求求大白果树保佑吧。” “管用吗?”“管用,可灵了。”“大白果树,求你保佑我们俩不被狼吃掉,保佑我们回家。”我们俩趴在定林寺的门缝上,请求着您。您还记得吗?

亲爱的老银杏。有了您的保佑,我俩彼此向对方说着“别怕”,朝山下走去。走到公路上时,遇到了一个老大爷,老大爷告诉我们顺着新修的水渠走就能走到戚家街(秋天里,水渠是干的)。我们紧盯着水渠走,生怕稍看不准,就走偏;又怕庄稼地里、树林里会蹿出专门欺负女孩子的坏蛋。同学想出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办法---进到水渠里面走。我俩爬下水渠,心里觉得安全了很多。等走到村头时,却发现水渠高过了头顶一大截,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爬不上岸,怎么呼救都没有人来…….我们又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出现了。同学先我一步靠近了那个弯下腰伸出援助之手的人,没想到她不但没有向上爬,反而啊了一声就躲到了我身后。我看看她,大着胆子伸出手---我摸到的“手指”只有一根,足有擀面杖那么粗。一瞬间,我吓得差点松了手,差点啊起来。想想,还是胆怯地握住了。同学看我安全上岸,才放心地被拉上来。那时,我们还不习惯表达感谢时用简单的重叠词---谢谢,我们只说---有空到俺家里来坐坐。在我琢磨着该用大叔还是大爷开头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人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起他就是那个传说中摸了高压电的疯汉。

亲爱的老银杏,长大后的很多个时刻我都曾想起这个夜晚,为假设没有您而后怕不已---如果,那个夜晚没有您,我和同学真有可能成了狼嘴里的美餐吧?即使不被狼吃掉也会被越来越深的黑暗越来越无望的迷失吓坏心智,我还能有今天的健康快乐吗?知道么,亲爱的老银杏,您护佑着我回家的这个夜晚,在以后的回味中让我明悟---人的心应有方向,一生更要有方向。我还懂得---身体残缺的人心灵并不残缺,即使他的肢体和心智残如家乡的疯汉,心里也有着极其珍贵的良善!懂得---在他人困难时,伸出自己的手,拉一把,就能暖人心一生,暖世界一角。

亲爱的老银杏,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见到您---我忙着努力学习,朝着跳出农家门的目标奋进,忙着帮父母做活,照顾弟弟妹妹。我只在三姨死后的“头七”,在她家的墙壁上看到了姨夫毛笔写的与您相关的一首诗。

曾听人讲,三姨是姥姥村里的败类---一个私自谈恋爱败坏了风尚,乱了纲常的败类---她私自恋上的是一个大她十多岁的老男人,虽然懂医术,虽然会吹拉弹唱,虽然仪表堂堂,但他出身富农,他的娘神经不正常,他和三姨虽不同宗但同姓,论辈份该称呼三姨侄女。

我到姥姥家小住时,也时常从姥爷不多的言谈中感受到他对三姨的厌恶---姥爷曾多次在表扬我的时候说:“你是个好孩子,长大了千万别和村东头的一样,让爹娘丢尽脸面。”或者说:“等正月十六,我带你去赶浮来山,去看大白果树,就是不带村东头那些小兔崽子。”

村东头,是我姥爷和姥姥以及我姥爷的亲兄弟堂兄弟家对我三姨的称呼。

三姨死了,撇下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分别是五岁、七岁、九岁。三姨用她的死获得了村西头所有亲人的谅解。获得了姥爷准许她回家的宽赦---三姨咽气不久,一个离她家百米的老奶奶突然晕倒,被救醒后用三姨的口吻说,她想回家看看爹娘,后泉子那里有鬼拦着她要钱,她没钱过不去。那家的子女飞跑到三姨家转告了这个消息。我母亲代三姨回家去向姥爷求情。母亲告诉我,姥爷听到三姨死后的愿望时,眨眼的功夫就彻底老了,头天还能抬人那么大一块石头的腰板,突然就弯了。姥爷老泪纵横地说:“我去后泉子亲自接三儿回家。”他拿了烧纸,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衣服,弯着腰和母亲一起去后泉子接三姨。母亲说,到了后泉子,姥爷烧了纸,用三姨的衣服兜了三姨的魂灵,弯着腰像抱孩子一样把三姨抱回了家。

从此后,姥爷的腰再也没有直起来。从此后,母亲一说到这件事就流泪,就感叹:“哪能想到你姥爷竟然会藏着她的衣服啊,唉,什么是当爹娘的,什么是那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三姨的“头七”时,三姨去世时的石头屋子里已不再杂乱,地面坑洼不平但干干净净,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香炉,墙壁上贴满了和您的秋叶同色的纸,每张纸上都写满了毛笔字,写满了姨夫的痛苦和思念。至今,我还记得其中的一首,因为和您相关,所以被我记住---

古银杏下生死愿,

如今舍我在人间,

子女绊脚无法随,

手领双儿跪坟前,

不求天上有鹊桥,

只愿梦里长见面。

这一刻,亲爱的老银杏,您知道吗?情窦未开的我看见了纯美爱情的模样---她与人们嘴里的败类无关,与人们的鄙视无关,与那透风漏雨的石头屋子无关,与出身无关,与年龄无关。在亲人们已经逐渐接受了三姨离去的事实时,在死别的痛楚开始消散时,十二岁的我为三姨的爱情和死亡放声痛哭。

亲爱的老银杏,您还记得我的三姨吗?还记得她的爱情吗?还记得她和姨夫在您面前许下生死相爱的心愿吗?

亲爱的老银杏,您站在家乡的至高点已经四千年,您已经看了四千年人世间的结盟挥戈、风云演变、政权更迭、烽火连天的大悲大难、大喜大乐;也看了四千年老百姓的生离死别、婚嫁丧娶、郎情妾意、生儿育女。亲爱的老银杏啊,您知道吗?您对于那些大的悲苦和欢乐来说,可能只是一个与年代和历史典故相关的符号;可您对那一个个小小的百姓,和他们在历史长河里小到无法被看见被提及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来说,却是一个强有力的见证!护佑!和支撑!比如我的三姨。比如我。

比如我。九年后,二十一岁的我,在离您九百里的地方遭遇了爱情。那虽然是用信件,用纸上的言语堆积起来的爱情,但它用尽了我的心血和我对爱情的想象。我给他讲了三姨的爱情,我渴望能和他一起去您的跟前许下三姨那样的生死愿。这个愿望,历经七年都没有实现,现在想来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而是因为这份爱没有真诚、珍惜到能让您为证、让您护佑的程度。我曾为他织过一件在光线下能变颜色的毛衣,每一针里都伴着我的头发。六年后,当另一个女孩子出现在我面前让我知道了他的爱也会变色时,我托人向他要回毛衣---那个后来成为密友的女孩子看着我抱毛衣痛哭,大骂我:“真是你们浮来山的小农民!七年的感情和青春搭进去了,却在意一件毛衣!”

亲爱的老银杏啊,这场爱情几乎毁掉了我的生命,因为它存在得太久,也因为它是我按照纯美爱情的模样去想象去努力建构的,是用了全心全意的,所以,所以它不仅仅是一场爱情,而几乎是命的全部。它丢了。死了。腐烂了。我的命就丢了。我的命就死了。我的命就腐烂了。我烧着七年里写给他的信,一页一页地给自己的命进行火化。烧着七年里他写给我的信,它们一页一页地在火舌里蜕化成嘲笑我、讽刺我的魔鬼,它们狰狞地告诉我---欺骗无处不在、世间根本没有纯美的爱、为爱无私奉献就是愚笨愚蠢,曾倾心相爱的人都不可信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亲爱的老银杏,请原谅我那时的狭隘和健忘---我忘记了曾经从您那里获得的启示和教诲,因为那时,我万念俱灰,只想,只想用自己的死在他的记忆里画上一个惨烈的让他深夜梦醒的句号。整整十五天,我用五个月饼支撑着生命,在生死的选择里纠结着,犹豫着。第十六天,一个朋友把我拽出了宿舍,把我押上了回家的车,他说:“你一定要走出去,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亲人,再说。”

不敢也无颜回家见爹娘---为这份爱,我曾对父母的担忧嗤之以鼻;为这份爱,我曾当面顶撞沉默寡言的父母;为这份爱,我曾向父母许下非他不嫁的誓言。车到了莒县车站,面对一声声急切招揽生意的问询,我只能用早已说顺嘴的普通话惶惶地说出家的方向---向西走;只能走到这个方向的最底端---浮来山。送脚儿的大叔收着钱笑了---姑娘,你原来是来看俺浮来山的?俺这里的银杏树可是天下第一,值得你看唻!

亲爱的老银杏啊,您还记得吗,1997年的秋天,我再一次来到了您面前。我心灰意冷。我万念俱灰。我疲惫不堪。我低垂着头走到您跟前。突然地,风就起了;突然地,您就发出了飒飒的声响;突然地,您金黄的美如花的叶片朝我飘落,落在我的头上,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我的手上,再次把我装扮!

瞬间,我看到第一次感知美和美的力量的童年;瞬间,我意识到世间的美并没有随着我的爱情死亡;瞬间,我记起了在您面前战胜过的---恐惧和迷失;瞬间,我记起了我的三姨,那纯美爱情的模样……瞬间,我的早已为爱哭干恨干悔干了的眼睛又涌如山泉。您的四周已经围了栏杆,您曾为我做的那个战胜恐惧的把手,被围在了里面,我曾经紧紧抠握的纹理已触摸不到,可是这有什么要紧---您就在眼前!用您最美的容颜欢迎我,用您最美的手掌抚触我,用您依然宽厚温暖妙美如巨大锦被的怀抱接纳我!笼罩我!包绕我!我仰望着您,和您对话,向您诉说,听您的鼓励和教导---

四千年的霜刀风剑,我不是都挺过来了么!

四千年的严寒酷暑不都没能把我难倒么!

四千年的雷击电劈我不还是好好的么!

每年,我都会经受叶片和果实凋零的苦痛,我不都是又在来年发出新的叶芽结出新的果子么!

第一次结出的果子不见得就是最大最好的……

亲爱的老银杏,感谢您告诉我这么多,感谢您再一次帮助我,拯救我!

这一天,离开您后,我去了山下的三姨家,想和姨夫一起去看看三姨。到了三姨家,姨夫和他后来娶的妻子(我母亲她们依然按照自家的排行称呼她---三儿,我们这些小辈也按照排行当面叫她三姨,背后叫她新三姨。母亲她们背后里朝别人介绍的时候,总会说---是我家三儿的“替头子”)都在---并没有传言中的硝烟和战争,三姨夫戴了老花镜在练毛笔字,新三姨在拆一件毛衣。寒暄几句,我犹豫着该不该提出看三姨的想法。姨夫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猜到了我的心思,他悄声问我:“想去看看你三姨?”我点点头,又警觉地瞅瞅新三姨。姨夫笑笑,朝新三姨说:“我带外甥去福菊那里一趟。”新三姨说:“等等,我给你们放上几样新鲜的水果,别空着手。”

到了坟场,远远地我就猜到了三姨的坟,因为它上面开满了金黄的和白色的野菊花,比其他所有的坟都要浑圆美丽。我哭着对姨夫说:“谢谢您。”姨夫笑着说:“看你这话说的。”姨夫不知道我这话不是为三姨说的,是为我自己。

再次见您是十年后的2007年,我带着爱人和两岁的儿子去看您。我的儿子骑着那只驮着三千年前的那句“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来”的乌龟,小嘴里发着“驾驾”的赶马声,我则抚摸着拴满了人们向您祈福许愿的红绸带的栏杆---仰望着您!问候着您!感恩着您!我的爱人用镜头记下了这个时刻。

亲爱的老银杏啊,你懂不懂我对您絮叨这些的良苦用心?我就是想让您知道您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您脚下的小老百姓的重要,知道我们对您的敬畏敬仰、感恩感激和疼惜牵挂!让您看在您一有动静就牵扯千万人心的份上,挺过这场病痛,坚持下去!当然,让您坚持下去的理由,远远不止这些,还有那些依附着您的历史、文化、典故、诗词歌赋,那些骄傲、自豪,那些因您而生因您而存的故事传说和民歌民谣。

亲爱的老银杏,您知道么,等我们采风团完成了在莱芜两天的活动赶到日照市时,正是午饭的时分。在饭桌上我见到了日照市的林业局长,顾不上寒暄和酒席上的礼节,就追着他询问您的情况。让我欣慰的是这个局长没有官僚习气,他放下手里的饭碗走到一边向我详详细细地介绍救治您的经过和您最新的情况。从他的讲述里,我知道了省委书记为您专门签发了文件---他说这在历史上都是少有的;日照市和莒县的领导,多次从全省乃至全国请了植物学家、银杏树专家对您进行会诊,就在我到达的头天夜里十一点,他们请来了北京林业大学的校长、国内最权威的银杏树专家、我国科学院院士,在我到达的上午刚刚对您的病情进行了诊断。局长还告诉我---鉴定已经出来了,没有发现病虫害,这对后面的救治有很大的帮助,专家已经断定不会有大问题了。他给我解释了您可能生病的原因---干旱或自身年龄有关。这句话,一下子把我刚刚放松的心提了起来,局长看我着急,赶紧安慰说:“专家说了,即使是树干老化,也能用别的新鲜的树干植入进去,进行搭桥,这样就能解决营养输送问题。”

亲爱的老银杏,我把日照市林业局长的话转告您,是想让您增强战胜疾病的信心。亲爱的老银杏,不管您病的真正原因是天灾人祸还是您自身的原因,都请求您打起精神,一起度过难关。如果是人祸,请您原谅好吗?有些错误不是蓄意的伤害,人们只是无知、只是被眼前的利益迷惑、目光不够宽远。您已经看了四千年人类的存活和延续,看了他们四千年的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的经历……相信您这次的伤病会让他们警醒、沉思、反省,相信人们历经了这些后会更加珍惜您、珍惜大自然的一切生灵。

目前,从国家领导到地方政府到民间社团到乡野百姓,都已经认识到了大自然和人类密切依存的关系。我们这次采风活动的主题就是---生态、生命、生活。带领我们采风的作协领导解释这个主题是---没有好的生态就没有健康的生命,没有健康的生命就不会有优质的生活。

在此之前,每当上下班的路上吸着污浊的空气,或在天气预报里听到空气质量状况含有“污染”字眼时,看到因为树木砍伐导致山体滑坡泥石流爆发等报道时,我就会义愤填膺、牢骚满腹。通过这次采风,我的观念有了很多变化---因为我确实看到了人们为绿化做出的付出和贡献---山东省林业厅实行了很多有利绿化的措施,其中鼓励大户承包荒山的作法---以政府出面购买“活树”激励植树造林者。我接触到的林业人---他们自称是“林家铺子”的人们,大都是默默地为绿化奉献了大半生的人,他们大都性格憨直、言语了当、不懂恭维和弄虚作假的人。有很多人为了绿化这项事业付尽了心血,舍弃了很多常人趋之若鹜的名利、便利和天伦,比如咱们日照市大沙洼林场的厂长,被评为全国绿化模范的郑培宏;比如淄博原山林场身残志坚的全国劳模张建博;比如四处寻土带领乡亲在石缝里植树,硬是把连个撅头把都要到别处寻的房干村,变成了风景优美号称天然氧吧的韩增旗……这些人,用他们对自然对树木花草的热爱,给了我们绿色生存的希望。亲爱的老银杏,我们走过的几个城市也都在努力地进行绿化,提出了“林中有城、城中有林、森林城市”等一系列绿化目标。这样发展下去,我们的空气就会逐渐好起来,我们的污染就会逐渐减轻,我们的生态就会逐渐变好,我们的生命就会逐渐健康,我们的生活就会逐渐优质。

亲爱的老银杏,最后和您汇报一点让人轻松快乐的---咱们的日照变化好大呀,尤其是大沙洼林场。1992年,我曾来过这里---那时的它还荒凉一片。那时,我也是奔着海边林场这个名字去的,却大失所望---所有的树木都歪扭矮小,无精打采,营养不良。我和朋友也无精打采地开始摆弄充气小船,没几下,船就在海里翻了,把不会游泳的我扣在了船下面,好不容易挣扎出来后,后怕得不敢回想---因为周围寂寂,没有一个能救助我们的人。今天,它竟已是碧海蓝天、细如面软如绸的浅金色沙滩,已是人们度假休闲的天堂,人们在海里戏浪的欢笑和孩子们在沙子里发现宝贝的惊喜,如潮水荡漾如妙音飞扬;岸上的林场里,挺拔如国家仪仗队的水杉、遒劲如武者的黑松、朴素如农村汉子的刺槐,美艳如少女的荷花相映而生,相携而长。要英武有英武,要娇媚有娇媚,要刚强有刚强要柔韧有柔韧。它的变化,是毛头小子向优雅绅士的;是懵懂丫头向风情少女的;是灰色丑小鸭向白天鹅的……

亲爱的老银杏,感谢那些关爱您、疼惜您、牵挂您的人,感谢他们对您展开的救助,感谢他们使我为您揪痛的心得以放松---回笼心思领略大沙洼林场和碧海蓝天的美,领略日照的飞速变化。亲爱的老银杏,我们从日照又去了咱们的五莲,那里已是老牌的绿化先进县,那里的山美得如同住了神仙。亲爱的老银杏,这些都与您紧紧相连,息息相关,它们好了,您才会更好!

亲爱的老银杏,当您听到了这些,是不是有了更大的信心?我坚信您会好起来,坚信您能战胜病痛!就如同坚信我们会拥有越来越好的生态、生命、生活!



                            深爱您牵挂您的人

                                  二零一九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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